和你有關的事
「師父。」

路人打開靈能諮詢所的門走進來，靈幻抬頭，才看一眼便皺眉站起身：「怎麼也不撐傘？」
路人一頭濕漉漉的黑髮，髮梢滲出的雨水滑過臉龐，從下顎滴落；一身濕透的白襯衫，吸附在手臂和軀幹上，半透明的襯衫依稀可見內裡那件白色運動服。在傾盆大雨中，影山茂夫一路小跑來到事務所，他將外套包在書包上，在自己和課本之間做出了選擇。
「早上出門忘了帶。」
外面的雷聲轟隆，而他輕描淡寫地說。

靈幻從儲藏間拿出事務所贈送給客戶的毛巾，蓋在弟子頭上的同時，順手接過路人不知道該放哪裡好的濕外套和書包，隨手放在沙發前的桌上，毫不在意上頭的雨水會不會讓整張桌子遭殃。

「把襯衫換下來吧，不然該感冒了。」
「好的。」

事務所裡只有靈幻自己備用的白襯衫和西裝，他拿出來的時候，路人蒼白的雙手正交錯在胸前，不疾不徐地解開一顆顆制服鈕扣。
即使裡面還有一件運動服，靈幻還是下意識別開頭，將襯衫放在路人身邊的沙發上。「尺寸可能不合，先穿著吧。」

「裡面那件也濕了。」路人甫一開口，靈幻不自覺又順著聲音看向他，「也要脫掉嗎？」
路人盯著師父，指尖貼在胸前，示意靈幻去看他敞開的濕襯衫底下的運動服。靈幻的目光黏在他鎖骨上的水珠，視線隨著水珠一同緩慢地向下爬，直到鑽進運動服的領口，消失不見。靈幻不再往下看。

「都脫了吧，我再去拿毛巾來。」他的腳步匆促，聽起來像是個十足關心弟子身體健康的師父。

只有他感覺自己像是落荒而逃。

一口氣將事務所裡僅有的毛巾都拿來了，總共也就三條，靈幻捧著繡上「靈能諮詢所」字樣的全新毛巾回來的時候，路人又拿著濕透還在滴水的襯衫，站在原地不知所措。
幸好不是直接脫光了上衣等他。靈幻照樣接過那件又濕又冷還帶著微弱體溫的學生襯衫，拿衣架掛了起來，眼角餘光能瞥見路人正拿著毛巾擦去手臂上的雨水。

掛完衣服，靈幻索性面對事務所的牆，在原地站著不動，打算等路人換好衣服。

路人的考試週剛結束，傳訊息和靈幻說：「有煩惱想和師父商量，可以嗎？」

最近正逢梅雨季來臨，一向是事務所的淡季，畢竟他們也不是多出名的大公司，不會有人甘願冒著大雨，也要來這裡解決問題──靈幻停頓了下，在心裡改口：除了路人以外。
沒有委託上門，正好也給芹澤放個假，獨自待在事務所的靈幻清閒得很，今天坐在這裡，只為了專門替弟子一人解決煩惱而已。

磅礴的雨聲籠罩了整棟大樓，靈幻卻覺得身後隱約傳來的衣物摩挲聲在他耳裡清晰得驚人。

路人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：「上了高中，我還是有持續鍛鍊肌肉。」
從剛才淋濕的模樣，看不出來啊，靈幻心想。靈幻背對著弟子，手插口袋，他摸到自己口袋裡的菸盒，用指尖悄悄數著裡面還有幾根菸。
「是嗎，練得怎麼樣了？」
「你可以轉過來看看。」
靈幻緘默不語，看起來無動於衷，只有口袋裡的菸盒被他一不小心給掐爛了。

他當然沒轉身，只是若無其事地取笑路人：「看你很得意的樣子啊。」
聽見背後的路人嘿嘿笑了下，又是和往常沒兩樣的氣氛，這才讓靈幻稍稍放鬆下來。

想到路人冒著大雨前來，靈幻拿出兩人的茶杯，開始泡茶，直到路人說換好了，靈幻才側過身，頭上披著白毛巾的路人就這麼望著他。

十七歲少年雖然已經快趕上他的身高，穿上靈幻新隆的襯衫還是稍嫌大了點。路人沒有老實地將鈕扣扣到最上方第一個，敞開的領口少了剛才裡面那件運動服後，只要他想，就能看清楚剛才從影山茂夫脖頸流淌下來的水珠，最終要往下滑落至什麼地步才願意停下。

溫度燙得嚇人的茶杯在他手掌裡泛起灼熱的刺痛，調整了握杯姿勢才好一點。靈幻新隆的視線停在路人頭頂上的白色毛巾，甚至不去看白色毛巾下方那一雙黑漆漆的眼珠。

「快把頭髮擦乾。」靈幻逕自在沙發坐下，將兩杯茶放在桌上，拍了拍身邊的位置。「說吧，想要商量的事情是什麼？」
路人穿著單薄的襯衫，坐在他身旁，靈幻想了想，脫下西裝外套，將外套罩在影山茂夫的肩上。
當他遞上外套時，俯身湊近了路人背後，冷不防便聽見路人回答了問題：「我想要知道該怎麼告白才好。」

靈幻動作一僵，不自然地扯了半邊嘴角。「你有喜歡的人了嗎？」
「是的。」
「什麼時候的事？」
「最近才發現的。」路人刻意放輕了聲音，臉上沒有臉紅心跳，態度看不出來是在談論喜歡的人。
「大概已經很久了，在我意識到之前，一直都。」

靈幻不由得回想這段時間路人的態度，即使是自認很關心弟子生活瑣事的他，也沒注意到路人何時有了喜歡的人，而且還很久了？青少年的生活相較於只有工作和回家的他來說，豐富繽紛得太多，意識到他的小小弟子正在走出他的想像之外，終究會去到一個他全然陌生的世界，靈幻新隆一時間說不上心裡是什麼滋味，在這時候唯一還能勉強記得的只有：別把任何情緒表現出來，好好鼓勵他吧。

靈幻此時的注意力全放在路人方才說的話，沒注意到弟子的態度異常冷靜，和三年前那個為了告白而苦練馬拉松的國中生截然不同。
也許並沒有看上去那麼冷靜，如果靈幻有平時一半的細心，或許就能看穿影山茂夫面無表情下的緊張，然而他現在光是注意別把情緒表露出來，便已經自顧不暇。

靈幻下意識又想拿出手機來搜尋相關問題，不過在拿出手機前，他想起三年前那場轟轟烈烈的告白。「這個問題，之前也問過了吧。」

「我還是一樣的想法，你只要好好表達自己的心意就沒有問題。」
「我不這麼認為。」路人幾乎沒有遲疑地說。靈幻沒有看向他，不知道路人的視線始終沒從他身上移開過。
靈幻的想法和三年前一樣，路人最能打動人心的就是他的真心，怎麼可能不管用？如果是他的話──
靈幻嘆了口氣，「這麼棘手嗎？好吧，她是什麼樣的人？」
儘管一點都不想知道細節，靈幻還是希望自己能做好師父的本份。

不是「她」，路人默默換了個說法：「那個人很溫柔，看到有困擾的人不會放著不管。」
靈幻忍不住在心中產生了劣等感，面上不顯，隨口便說：「那就在她面前露出困擾的模樣吧，人很容易喜歡上自己幫助的人的。」
路人拉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屬於師父的灰色西裝外套，疑惑地問：「是這樣嗎？」
靈幻也垂眼望著那件外套，以及抓著外套的蔥白手指，嘆息似地說：「是這樣沒錯。」

師徒二人一時之間陷入寂靜無聲，外頭風勢強勁的大雨再度趁虛而入，帶著冷冽寒意的涼風和細雨從緊閉的窗戶縫隙中，讓拉下的百葉窗斷斷續續發出擾人的聲響。
靈幻想起今天自路人踏進事務所後，他那無人知曉的動搖，在一片沉默中開口道：「這種大雨，會是很好的機會吧。」

「是嗎？我怎麼不覺得。」
剛才被掐得變形的菸盒還在口袋裡，突兀地提醒靈幻別說不該說的話。
「如果喜歡你就會有效果。」
路人這時安靜了一會，「那可能還是會和上次的結果一樣吧。」
靈幻很清楚上一次的結果如何，還是帶著不確定開口問：「哪樣？」
「沒有把我當成異性看待……」

路人低下頭，垂落的白色毛巾擋住大半表情，靈幻這時候才將視線落在身旁略顯消沉的弟子身上。
在影山茂夫看不見的時候，他自嘲地扯了下嘴角。不合時宜的感情讓他感覺自己相當多餘，但是陪路人商量他的戀愛煩惱，比起覺得殘酷，令他意外的是自己居然感到慶幸，慶幸自己還能以這種方式參與路人的生活。
他早就認清自己的定位，身為路人的師父，該做什麼、不該做什麼，在他心中有明確的界線。
明確到明明坐在身邊卻像是看著兩座斷崖一樣。

「還有其他方式嗎？」
靈幻看了看兩人現在身處的事務所，還有只有他自己知道的、那比起浩大雨聲還要不容忽視的心跳聲，半晌後他說：「獨處吧。」

路人陷入沉思，接著開口問：「師父，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去旅行嗎？」
路人變換話題的速度太快，靈幻一愣，還是接話：「員工旅遊嗎？說起來，之前其他人也提起這件事。」

靈幻想起前陣子事務所裡也提起這個話題，發起人當然是小留，只不過當時靈幻以「本年度業績尚未達到目標」為由，給駁回了。
畢竟怎麼說，孩子們現在都大了，事務所三人，算上律和輝氣，小留肯定說什麼也要跟著去，這麼一大夥人出發，要是沒有順便接個案子什麼的，開銷挺大的啊。
不過路人明年就是考生了，要出去玩的話，果然還是只能趁現在了吧？

「師徒旅遊。」路人說。
靈幻從思緒中回過神，顯然沒跟上路人說的話。
「只有我們兩個的話，不行嗎？」
才剛說完獨處，眼前一臉單純無辜的少年就提出這種要求，靈幻一時沒答話，他腦中還在重播事務所當天的後續，在員工旅遊被駁回後，小留和芹澤酒窩說的話。

──如果是路人同學開口的話，靈幻先生就會答應吧。

當時靈幻裝作沒聽見，此時卻只能啞口無言，在他意想不到的時候應驗那句開玩笑似的預言。
在路人的視線下，靈幻心中經過幾番不為人知的無用掙扎，幾秒後，還是只能說出那個就連其他人都清楚他會說的答案。
「可以。」
然後他看見路人露出小小的笑容，緊蹙的眉頭一鬆，又覺得方才的掙扎很沒必要。

靈幻拿起桌上放了一段時間的茶杯，幾乎快要完全失去溫度，淺淺啜飲一口，心想他果然還是偏好剛泡好的熱茶，但現在什麼都無所謂了，他喜歡什麼並不重要。

「你打算什麼時候告白？」靈幻心想，也許旅行得看告白的結果如何，要是成功了，應該就會是和女朋友一起去了吧。
「參考靈幻師父的建議，可能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機了。」
靈幻聽見這話，腦子轉了一下才慢慢瞠大眼：「現在？這麼大的雨勢，你還要再出去一趟嗎？」
「沒有出去的必要。」
靈幻不知不覺也跟著緊張了起來，「電話告白？不，我的建議可能也不是那麼管用，我說過我也不受歡迎了吧？」

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見到路人掉眼淚的模樣，靈幻下意識慌了手腳；也不是說對於路人的告白抱持悲觀的看法，不如說，要是路人在他身邊告白，他可能沒辦法像個真正的好師父一樣，全心全意希望會有個好結果。
但凡有一絲絲的竊喜冒上心頭，都足以令靈幻新隆產生強烈的自我厭惡。

「如果連問本人都不管用的話，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了。」

一定是剛才外頭的雷聲太響亮了，靈幻愣愣望著路人，像是沒聽懂一樣。
「大雨，獨處，還需要什麼條件才足夠？」路人專注的凝視帶著懾人的力道，偏偏濕潤的瀏海還貼在額前，在靈幻的眼中看起來既強勢，又可憐。
明明該是完全相反的形容詞才對。

「我的真心話？我說出來的話，師父能保證也對我說真心話嗎？」
如果現在面對的是世界上任何一個人，就算是總理大臣，靈幻都有自信能夠迅速掌握情況，甚至預判對方接下來要說的話，搶先一步奪下發言權，但當他眼前的人是影山茂夫時，他那能言善道的嘴像是被封印了一樣，安安靜靜，除了盡力維持呼吸的平穩以外，臉上還帶著明顯的遲疑和困惑。

「人會喜歡上自己幫助過的人，這句是師父的真心話嗎？」

靈幻新隆這才注意到，剛才自己給出的建議，和眼前的情境不謀而合，他努力回想剛才自己在心情混亂時都說了些什麼，一邊試圖釐清眼下的情況。

「等等，今天要商量的事是該如何告白，對吧？」靈幻顯然被搞糊塗了，他沒注意到自己拿著茶杯的手在微微發顫，要是他有自覺，肯定會和先前一樣，將雙手放進口袋裡藏好。「你現在在說的是哪一件事？」

「我要商量的事，我要告白的對象，一直喜歡但最近才發現的人。看到困擾的人不會放著不管的人。」在靈幻師父的茶灑出來之前，路人伸出手指，讓茶杯裡的茶和杯子乾脆全都飄起來，連同他頭上的毛巾，他踏進事務所後放下的外套、書包，脫下的襯衫以及運動服，包含他淋濕的黑髮也飄了起來。

「我在說所有和你有關的事。」

路人伸出的食指在他眼前，跨過了靈幻新隆保持好的距離，超出了他為自己設下的界線。在影山茂夫的真心話和他的超能力面前，靈幻新隆眼中的兩座斷崖之間只有一根食指的距離。

在過於猛烈的悲喜和其他情緒趕到之前，靈幻新隆腦中一片空白；直到這一刻，他才後知後覺意識到，剛才他以為一臉單純無辜提出要求的少年，也許有的時候並沒有那麼單純無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