調味市的騙子和傻子放學後來到靈能諮詢所的影山茂夫，一推開大門，走進事務所，看見的便是頭髮濕透、下巴還在滴水的靈幻新隆。

很快注意到路人出現，靈幻若無其事地打招呼：「你來啦，路人。後面沒有預約了，今天先回家也可以哦。」
路人沒有回應，徑直走近靈幻的辦公桌，靈幻下意識想和弟子保持一段距離，但最後還是沒有起身。

「師父這是被人潑茶了嗎？」路人看了一眼，辦公桌上有個空了的茶杯，而師父只有頭和衣領的地方濕了。
成年人略顯狼狽的一面，無可避免地展現在弟子面前。靈幻掏出手帕，一邊擦臉一邊說：「像這種時候，一般人通常會選擇視而不見。」

輕薄的手帕很快濕透，靈幻心想，下次茶杯裡的茶只裝一半就行了吧，反正最近來的客人也幾乎全都是抱持著看熱鬧和笑話的心情來的。

雖然茶喝起來可能會很苦就是了。

「師父，請用。」
靈幻抬頭，一條白毛巾出現在眼前，他看了一眼，伸手接過。

靈幻先是拂去臉上的水珠，發現髮梢還在滴水，乾脆將毛巾蓋在頭上，像剛洗完頭髮那樣揉了揉頭髮，擦完也沒有打算從頭上拿下來的樣子，就這麼蓋在頭上。

像這樣的靈幻師父是很少見的，路人心想。吃飯會吃得嘴邊都是、休息時間會將頭靠在沙發上，喊出「好無聊啊」的靈幻師父，在營業時間總是將自己打理得乾淨清爽，以最有精神的一面服務客人。

路人想了想，雖然師父看起來沒事的模樣，他還是問：「茶會燙嗎？」
靈幻愣了一下，意識到路人在擔心什麼，靈幻忍不住彎起嘴角：「剛才那位先是諮詢了一堆內容，最後才潑茶，茶已經不燙了。」

「最近的預約，將時間都往後排吧？」平常日只有放學才能來幫忙的影山茂夫，反正對他來說，無論是從師父手中接住掉落的茶杯，還是阻止客人再向師父潑茶，其實都是差不多的事。
「不要緊，最近也沒什麼預約了。」

靈幻說這話的時候，看上去並不特別在意。路人還記得，上次事務所四天沒有客人上門，喊著「這樣下去我會餓死」的師父，帶他一起前往有都市傳說存在的城市，尋找有煩惱的人。也許這次可以再這麼做吧？

自靈幻新隆道歉記者會風波後，儘管電視新聞上現場直播了當時的畫面，網路上還是有不少人認為那不過是造假的噱頭，最近事務所的客人似乎都是為此而來，當中也不乏過去的客戶，認為自己被詐騙，特地跑來要求退費和賠償的。

最近頻繁發生的鬧事，連酒窩也看不下去，忍不住說：「讓茂夫再來一次記者會的現場演出不就行了嗎？那些人也是想看這個才來的吧。」不是為了向任何人證明什麼，只要能達到震懾嚇阻的效果就足夠了。
「笨蛋，那就更不能讓他們如願了。再說這裡是我的事務所，東西倒了還要自己收拾。」

站在一旁的影山茂夫不發一語，很多時候酒窩也不知道少年在想什麼。靈幻的意思很明顯是沒打算靠茂夫來解決問題，他一向搞不懂這對師徒奇怪的堅持。如果是他的話，茂夫會成為這家事務所最強力的招牌，早就名聲大噪、客戶應接不暇才對。

影山茂夫的能力可以用在任何地方，這對師徒卻從來只用於簡單的除靈、接住茶杯和章魚燒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。

只不過，和茂夫朝夕相處了一段時間後，酒窩也算是多少瞭解一點對方過於低調的性格。他知道茂夫幾乎不在人前主動展現力量，上次被女生告白的事，已經讓他相當意外，而靈幻的記者會當天，大量記者出席和攝影機直播的前提下，在社會大眾的面前，那更是規模完全不同的情況。

茂夫至今為止的生活，有做過比這還要引人注目的事嗎？

有時候他們師徒兩人的行事作風，總帶著一股旁人無法理解的默契和固執，酒窩不打算對此多說什麼，只是對著茂夫輕飄飄扔下一句：「反正有需要幫忙的話，再找本大爺吧。」
說這話時，他也看了靈幻一眼。

路人點點頭，「謝謝你，酒窩。」
為了避免自己忍不住多管閒事，酒窩出去閒晃或待在影山家的時間變多了。

「師父，沒有客人的話，我可以拿作業出來寫嗎？」

靈幻心想，作業的話，回家寫也可以吧，不過剛接待完一位情緒激動又蠻不講理的客人，即使是他，也難免感到有些疲累，想要先休息一會再回家。靈幻說：「寫吧，有不會的也可以拿來問我。」

幫國中生看作業，大概是他最近唯一能做到的事吧。

靈幻起身看向窗外，記者會剛結束時，還有記者不依不饒，堅持在樓下站崗，訪問每一位上門的客戶，以及附近的居民。

要不是他板起臉警告他們不要騷擾未成年人，否則估計路人也難逃被抓住問話的可能性。

靈幻的視線漫無目標地巡視窗外，腦中在回想最近經常傳進他耳裡的閒言閒語，忽然注意到什麼，「路人，過來一下。」

路人從作業中抬起頭，看到靈幻靠在窗邊，頭上的毛巾默默放在桌上，而師父頭也不回地朝他招招手。

路人走向他，來到師父身旁，靈幻示意他去看某個方向；順著師父的指示，他不明所以望向窗戶外的某棵大樹，花了些時間才注意到，樹枝間隙有顆氣球被困在其中，而樹下站著一個仰望氣球的小小身影。

那個高度不是爬樹或梯子能解決的，路人馬上明白了師父的想法，他伸出手，食指隔空緩緩從右劃到左，原先卡住的氣球便開始鬆動。
「小心別戳破了。」靈幻說。
「好的。」
路人操控念動力的能力就和呼吸喝水一樣自然，那顆氣球以一種極其不自然的方式，緩慢且筆直地向下移動，最終停在那個小孩面前，等待對方伸手再一次握住細繩。

路人遠遠觀察小孩的反應，站在他身邊的靈幻新隆，眼中看著的卻是他。

關於近日來的閒言閒語，內容談及他自身的，靈幻新隆向來不放在心上。他自認問心無愧，只接自己能力範圍許可的委託，網路上的攻擊、質疑和抹黑，又或是來到事務所的質問、挑釁，甚至是潑茶，雖然令人心煩，倒還不至於能夠影響靈幻新隆的任何決定。

可是他們說到了路人。

方才客人前腳剛走，路人後腳就來了，靈幻還沒時間將自己收拾一下，也還沒時間整理自己的心情。茶水當面潑來，其實不痛不癢，但若是可以的話，他不想被路人看見這一面。

無論自己被如何批評，靈幻都無所謂，他可以雙手插口袋，漫不經心地站在事務所門口，等那些無關人士把想講的話講完，再將人打發走，可是他們說到了路人。
聽說這裡還有個國中生，是附近學校的學生──

靈幻一瞬間站直，收起臉上散漫的神情，一向秉持著「跑業務的不二法門就是微笑」的靈幻新隆，此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。他不發一語，眼神彷彿能射穿一個人似的，盯著眼前人，等他把後面的話說完。

對方明顯感受到氣氛的轉變，本來盛氣凌人的口氣，頓時少了幾分氣勢，語速不自覺變快，顯得有些緊張，說來說去無非是說些：跟著你這樣的人，對他有什麼好處，你不要誤人子弟了，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麼好事，在學校應該會被人嘲笑吧。

就和他看到網路上誇大不實的留言板一樣，靈幻在心裡反駁：我自認從來沒有做出傷害路人的事，也會傾聽他的煩惱，你們這些外人什麼都不了解。這些事情遲早會過去的。

直到對面那張滔滔不絕的嘴巴說了一句：國中生能有什麼辨別是非的能力，他是被你騙了吧！

始終不發一語的靈幻新隆，這下連心裡的聲音都安靜了下來。
無從反駁，靈幻知道他說的對。

靜靜地看著身邊的國中生，靈幻想起了前幾天閒雜人等在事務所門口的對話；他轉身面對路人，手抱胸，頭歪著依靠窗戶玻璃，忽然說：「他們說，騙子能騙多久是取決於傻子。」

這番沒頭沒腦的話，路人沒去問「他們是誰」，他也知道最近事務所不太平靜。路人像是想明白了什麼，恍然大悟道：「他們覺得自己被當成傻子，才這麼生氣的嗎？」

「人家說的傻子是你！」靈幻很想戳戳路人的腦袋，「覺得自己被騙的客人不會再上門了，可你還是天天來這裡，他們說有個被騙的國中生在這裡打工。」

路人聽到這話，少見地笑了，他說：「我不是因為被騙才留在這裡的。」

靈幻聞言，閉上了嘴，直到今天他仍然無法確定，路人究竟知不知道，他其實什麼能力都──

「是因為這個。」剛才運用超能力來控制氣球走向的食指，現在只是普通地隔著窗戶指向氣球。

路人回想了一下至今所有吃力不討好的委託，想起拉麵和章魚燒，想起師父對他說過的話，想起過去遇上糟糕的客戶、卻忍住沒有抱怨的靈幻師父；想起捲起袖子，蹲下為人面犬洗澡的師父。
「還有其他很多類似的理由。」

靈幻貼近窗戶，低頭去看路人指的方向，愣是沒搞懂，「因為氣球？啊啊，今天的打工薪水──」

看著靈幻師父在面前掏口袋，路人說：「不，我說的不是報酬……」

路人想了想，他問：「明天有預約嗎？」
「沒有。」
「沒有我也會來的。後天也一樣。」
路人說得理所當然的態度，彷彿問出第一個問題，只是為了將這句話傳達給靈幻。

靈幻靜默了一會，大概是後知後覺明白了路人的意思，包含剛才的氣球。他看了弟子一眼，半晌後才說：「不光是這幾天，可能最近都不會有。」
「那我也還是會來。」說完他想了一下，又開口補充道：「沒有期待報酬什麼的。」

面前這個身高只到他胸口的國中生，幾乎是他和這間靈能諮詢所至今還存在於調味市的理由。無論是從前，還是現在。

靈幻可以在客人面前、在電視機面前，若無其事地自稱是靈能力者靈幻新隆，這樣的他卻始終在意最初對影山茂夫隨口一說的謊言。

客戶或是世人如何看他，其實都無所謂，但至少在路人面前，可以的話，他希望有天可以不用再當一個騙子，而說了實話所要面對的後果，卻又令靈幻新隆衷心希望，那一天最好盡量晚一點到來。

路人的成長，靈幻看在眼裡，前陣子他們不再見面的時候，靈幻知道路人沒有他也沒問題的。

同時他也發現了，反過來卻不是如此。